楼主寂寞的宇宙:第一章 知青下乡(,)
第一节 卡车进村。
1969年7月18日,农历六月初五,清晨四点半。
稻香大队村后的那片半山坡还罩在一层薄雾里。露水从山上弥漫下来,把一整片带着锯齿叶子的狗尾草都打得沉甸甸的。村东头那口老井边,有人已经在打水:一只咯咯叫的黑公鸡在井台上拍翅,扑簌簌抖下几片羽毛。
“又要大热天咯。”打水的妇人把一桶清亮的井水拉上来,口里嘟囔,“昨天晚饭后那阵热风,准保是南风。”
沿着主路,一条不算宽的黄泥路从村口穿过,全是车轮碾出来的深浅不一的车辙,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雨,靠路边的一些坑里还存着一小汪污水,上面浮着几只绿头蝇,一碰就腾空飞走。
李家院子在村子靠里的位置,紧挨着后山脚下的一片竹林。竹子一年年长高,院墙外总有几根冒出头,在风里轻轻摇。院门是两扇开裂的木门板,上面斜贴着一张已经褪色的“抓革命,促生产”的标语。
屋里的土炕上,一只旧闹钟“滴答滴答”走着,指针刚指到四点半,闹铃忽然“当当当”震起来。
炕沿边,李勇旗猛地翻身坐起,伸手一拍闹钟,声音立刻被按灭。
“又是你起得最早。”里屋传来他娘的声音,还带着一丝没睡透的哑气。
“后山那块地今天要锄完,胡书记昨天特意叮嘱了。”李勇旗一边穿上洗得发白的蓝褂子,一边应,“我先去地里干一阵,趁凉快。”
他今年二十二岁,比同龄人看着要成熟些。小时候在县城里上过两年小学,九岁那年闹饥荒,父亲在一次外出背粮途中病倒没再回来,母亲带着他回了这个老家村子。那之后,他就成了家里最硬的一根骨头。
屋外天还没亮透,只有东方的云层有一丝很淡的鱼肚白。他提了一桶水到院角井边,把昨晚母亲泡在盆里的衣服拎起拧干,挂到院子里一根粗铁丝架上。挂到最后那件有点褪色的蓝布上衣——那是父亲生前留下的,母亲一直不舍得扔,也总舍不得让他穿。
“等到过年,娘给你去县里买件新的。”母亲常这么说,却一拖又是好几年。
李勇旗抹了把脸,端起昨晚上剩的凉稀饭大口喝了几口,拿一块上面抹了点咸菜渣的玉米团子塞进嘴里嚼。母亲掀开里屋的布帘出来,头发草草挽成一个髻,眼角细纹在昏黄的天色里显得更深。
“勇旗,今天记得去大队一趟。”她用围裙擦擦手,“昨儿胡书记说,公社要送一批新知青来,叫你们年轻人去帮忙把行李搬到知青点。”
“晓得。”他把玉米团子吃完,顺手抹了抹嘴角的渣,“娘你再睡会儿,等太阳出来了再起。”
“睡不着,年纪大了,觉轻。”母亲摆摆手,转身去灶屋添柴火,“我煮点红薯粥,你中午要还是在后山吃,就带一瓢去。”
后山那块地离村口有一里多,往返一趟要半个多小时。夏季农活紧,每一刻凉快时间都要用在地里。李勇旗把锄头扛上肩,院门一推,脚下的青石板还带着一夜的凉意。
村子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起床。远处传来几声拖长调子的吆喝,是卖豆腐脑的从另一头村子挑担子路过,小铜锣叮叮两声,算是给熟客打招呼。鸡叫声此起彼伏,偶有一两声狗吠从胡同深处窜出来,又很快消下去。
沿路他遇到同一队的几个青年,肩上也都扛着锄头、镰刀,一边走一边说笑。
“勇旗,昨天听说没,公社这回送来的知青多了,光咱大队就分了二十几个。”一个叫陈富贵的小伙子说,“听说都是城里人。”
“城里人下乡,早晚的事。”李勇旗平平应了一句,“公社广播都说了好几回。”
“你说城里人会不会插秧啊?会不会挑粪啊?”富贵嘿嘿一笑,“要是不会,我们得好好‘教育’教育。”
“别整这些歪门邪道。”李勇旗瞪他一眼,“人家来这儿也是响应号召,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。”
富贵缩缩脖子,不敢再笑,却忍不住又小声嘀咕:“那你说,我们队会不会分几个女知青过来?”
话音刚落,另外两人立即起哄:“他这是想城里姑娘了。”
李勇旗懒得搭理,他知道这些人平时说话不带刹车,嘴上闹一闹,真干活时也不比谁差。他心里倒确实好奇,城里来的青年长啥样,穿啥样的衣裳,会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些——白衬衣、黑布鞋,走路带风,说话带普通话味儿。
后山那块坡地是队里新开垦出来的,上面原是片杂木林,去年冬天组织劳力砍了树,烧了荒,今年春天才刚翻过一遍土,出草特别旺。几个人一字排开,锄头起落,草根被连根翻出,泥土带着一股温热的潮气。
太阳渐渐从山后冒出来,雾气被一点一点晒散,稻田里反出一片刺目的亮光。约莫七点多,大队的铜锣在村里“当当当”敲起来——这是召集人去大队部的信号。
“估计知青车要到了。”有人停下锄头,抬头望向村子的方向。
“勇旗,你先回去吧。”带队的老张说,“胡书记点名让你去帮忙,你娘一个人在家也舍不得你多操劳。”
“那你们多喝水。”李勇旗把锄头插在地边,抹抹汗,转身往回走。
回到村里已经快八点,村口的大槐树下,早早聚了一圈人,男女老少都有。有的抱着孩子,有的端着瓢,甚至还有几个老头搬了小板凳坐在树荫底下,像等看什么热闹。
“车子呢?”有人问。
“公社说九点前能到。”另一个回答,“从县城那边过来,路不好走。”
村口那条通往公社的土路,被牛车、脚踏车来来往往碾得坑坑洼洼。遇上雨天,稍微低一点的地方就积了水,晴几天又裂开一条条沟。要开解放牌卡车进村,每一次都算是大事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太阳越升越高,悬在村口的电线杆上,晒得人的脖子发烫。有人等得不耐烦了,挪到槐树更浓的阴影里,有人在树根边撒一泡尿,有孩子抓着鸡尾巴玩,被他娘一把扯开。
九点刚过不久,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“突突突——”发动机声。有人第一时间竖起耳朵。
“来了,车来了!”不知谁喊了一句,所有人刷地往村口路那头看去。
灰白的尘土先远远扬起,在树梢上方形成一条细长的灰带,随后是一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卡车的车头慢慢露出身形。车头前挡风玻璃上方挂一块红布条,上面写着“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到农村来”几个大字,只是被灰尘糊得看不太真切。
车子颠簸着驶进村口,车厢两侧木板上坐满了人,全是穿着统一的军绿色或蓝灰色布衣,胸前红艳艳一片——挂着毛主席像章,有的还别着红袖章。有一两个戴着大边框黑眼镜的青年,紧紧用一只手扶着眼镜,一只手抓着车厢栏杆,脸色发白,显然不惯这路。
卡车在村口大槐树下面嘎吱一声停住,尾气冒出一股白烟。驾驶室门一推,下来一个穿着卡其布干部装的男人,三十多岁,身形偏瘦,胳膊上戴着“公社革委会”红袖章,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解放鞋。
“都下来,排好队!”他扯着嗓子喊,声音一下压过了人群的窃窃私语,“注意安全,一个一个来。”
卡车车厢里的青年们你看我、我看你,有的眼里闪着兴奋,有的满脸局促,有的只是呆呆盯着这陌生的村庄,似乎还没从一路晃荡中缓过神来。
李勇旗站在人群后头,刚喘匀气,听到喊声,连忙挤到前面去帮着扶人下车。他个子高,胳膊长,平常就是队里挑重担的主力,扯起嗓子也够响亮。
“来,小心点,慢慢来。”他冲第一批准备跳下来的男知青喊。
第一个下来的,是个瘦瘦高高的男青年,戴着一顶有点皱的军帽,鞋子在车厢边犹豫了一下才踩出来。脚刚沾地,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眼镜,环顾一圈,似乎有点失望——这里既不像宣传画里那样“广阔天地”,也没有他在小说里看过的“北大荒”的苍茫,一切都近在眼前、扑在脸上:黄土路、土坯房、几棵槐树,还有一圈或新奇或审视的目光。
“下一个。”公社来的干部催。
男女知青们一个接一个从车厢上跳下来,身上的行李五花八门:有军绿色的帆布挎包,有牛皮小手提箱,有卷得紧紧的花格子被卷,有人还抱着吉他,甚至还有人揣着一只小收音机。
轮到一个扎两条麻花辫的女孩下来时,她先把一个棕色牛皮小提包递到车厢边,又用力把一卷被褥推到外面,自己才扶着车厢木板往下挪。她穿着一件洗得干净的蓝布上衣,领子被熨得平平整整,脚上是一双擦得发亮的黑布鞋。
因为车厢比地面高,跳下来的那一瞬间,她脚底一软,刚站稳,车轮旁边一块被碾松了的黄泥晃了一下,她整个人重心往前栽。
“哎——”她忍不住失声。
就在她快要扑倒在地的时候,一只粗糙却有力的大手从一旁伸过来,准确抓住了她的手腕,另一手扶住她的上臂。
“当心点。”那只手的主人低声说。
她被硬生生拽回到平衡点,脚底终于结结实实踩上了地。因为刚刚那一下冲击,她胸口剧烈起伏,脸一下涨得通红,耳朵也烫得厉害。
“谢、谢谢……”她抬眼,看清了眼前人。
这是一张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,额头上有几粒细密的汗珠,鬓角被汗打湿贴在太阳穴边,鼻梁挺直,眼睛不算大,却亮得很,像是常年在阳光下眯出来的那种锐利。嘴角的线条略硬,但是刚才那句“当心点”很自然,没有半分居高临下的味道。
“你慢点走,这路不好。”李勇旗松开她的手,脚下顺手把那块松动的黄泥用脚往一边踢了踢,免得下一个人再踩空。
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差点跪到的地方,黄泥路上印着一只半个鞋底的浅浅的印子。她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小伙,一时间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哪里,只能死死捏紧手里的牛皮包。
“都别堵在车边,往旁边挪挪。”胡成义——稻香大队的大队书记,从大槐树下快步走来,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,见到这种场面,脸上不免带着一点庄重,却又压不住眼底的热络。“知青同志们,欢迎你们到我们稻香大队来!”
“胡书记。”李勇旗喊了一声,略带敬意又带几分熟稔。
“勇旗,去把那几个女同志的被卷给拎到大队部去。”胡书记扭头吩咐。
“好。”他应了一声,弯腰去抱刚才女孩推下来的那一卷被褥。被子外面用旧床单裹着,打了两道结,一抱起来,里面明显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——多半是她塞在里面的书本。
女孩在一旁伸手想要接回自己的东西,却被他一句“我力气大”顶了回去。她期期艾艾地缩回手,只能跟在后面,赶紧从人缝里挤出来,站到一旁排队。
公社来的干部清了清嗓子,拿出一叠纸,从上面一张掀开看了看,说:“现在,全体知识青年同志排好队,我们要点名、分配你们到各个生产队。你们将要和贫下中农一起劳动、一起生活,接受再教育。”
他的话在这个夏天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响亮。村民们大多没太听懂“再教育”的真正含义,只是觉得,这批城里来的青年,以后要在村里待着,跟本村的年轻人一样下地干活。
那群知青参差不齐地排成两队,有人偷偷抹汗,有人挺胸抬头,有人则忍不住往站在一圈外的村民投去好奇的目光。
远处的村口广播喇叭忽然“刺啦”一声响起,一阵电流声之后,传出了公社广播员略带鼻音的声音:“各公社、各大队注意,今天上午九时整,公社召开‘欢迎知识青年到农村来’大会广播实况,请各大队组织社员认真收听……”
胡书记回头看看挂在大槐树上的喇叭,又看看眼前这群青涩的脸,心里一阵复杂。他自己出身贫农,从解放前吃到解放后,一辈子没走出过这个大队几里地。现在这些有文化的孩子被“号召”到这里来,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也是时代把他们推来这里。
人群中,一个个名字被叫出来:“王春生——长沙第四中学——”“张小北——北京来支援的知青——”“刘红——上海闸北来的——”
每叫一个名字,那个知青就应一声“到”,迈前一步,报上自己的原单位,接受一阵审视的目光。轮到那个刚才差点摔倒的女孩时,她的心微微提了一下。
“易——雪——梅。”干部一字一顿,带着很重的湖南口音。
她深吸一口气,往前迈了一步:“到。”
“原籍?”
“长沙市,原在长沙市第十一中学读书。”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。
场边有村民小声嘀咕:“长沙城里人咧。”
“名字好听,雪梅,啧。”有人笑。
易雪梅听得脸微微发烫,眼神却强迫自己平视前方,不去看人群。
“分配第三生产队。”干部在名单上勾了一笔。
胡书记点头,在小本子上也记下:“第三队,女知青一个。”
李勇旗站在不远处,听见“易雪梅”三个字,心里下意识重复了一遍——“易雪梅”,声音在心底轻轻敲了一下,像石子落进水里。
队里点名、分配完毕,又简短地说了几句“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”的套话,最后以胡书记的一句“从今天起,你们就是咱稻香大队的人了!”作为结束。
时针已经悄悄指向了快十点,日头越发烈,蝉在大槐树上扯着嗓子叫。村民们慢慢散去,一边走一边议论,知青们则在胡书记的带领下,拖着自己的行李,往大队部后面的知青点走去。
而李勇旗,扛着那卷沉甸甸的被褥,跟在队伍后头,他背上的汗已经把蓝褂子浸到了一大片,但心里却莫名有点轻快。他偶尔回头看一眼村口,远处的土路在阳光下泛着白光,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一直连接到他们脚下。
时代的车轮在远处轰隆隆地转着,而这辆解放牌卡车带来的,不光是十几二十个青涩的城市青年,更是一段即将翻到新篇章的岁月。
第二节 知青点的安顿
从大队部往北走约两百米,有一排东西走向的青砖平房,这就是专门腾出来作为“知青点”的地方。
这几间房原本是大队的旧仓库,后来粮食都统一送到公社粮站,仓库空闲下来,房顶的瓦有几片碎的,墙皮也有地方掉了。为了迎接这批知青,前几天队里组织青年人一起上房补瓦、扫地、糊新报纸。现在,屋檐下挂着几串还没剥完的干玉米,墙根边堆着新劈的柴火,门楣上歪斜地钉着一块木牌——“知识青年宿舍”。
“这一排是你们住的,男同志住东边三间,女同志住西边两间。”胡书记站在院子中央,扯着嗓子介绍,“后面那一间是你们的厨房,再过去一点是公用的水井和厕所。大家以后都是一个集体,有啥事就找大队,别怕。”
院子并不大,大概七八十平方米,中间是踩得发亮的黄泥地,周围四面都是房子,只有南面开了一道矮矮的木栅栏门,可以望见远处的稻田。此刻,十几个知青的行李堆在院中,有彩色格子的棉被卷,有印着上海牌香皂广告的纸箱,还有几个铁皮箱被落在一边,上面用白粉写着大大的名字。
“女同志这边来,跟我走。”妇女主任周婶擦了擦手,笑眯眯地朝几位女知青招手。
易雪梅提着自己的牛皮小包,另一只手扶着那只已经被李勇旗拎来的被卷,跟在队伍后面。走进女知青宿舍,眼前是一间约莫十来个平方的屋子,土砖墙刷了石灰,墙上贴着几张新糊的毛主席语录:“与天斗,其乐无穷”,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很有必要”。纸张还散发着一点新鲜的墨味。
屋子里放了三张并排的木板床,每张床上铺着一层粗糙的稻草垫,外面又盖了一层旧棉布。靠窗那张床边摆着一张矮桌和两把高矮不一的木椅;另一角堆着几只老式木箱子和几块随手搭在墙上的木板——显然是给她们当作临时的放东西地方。
“床是新的,昨儿才打好,稻草也是新的。”周婶挺自豪,“你们谁睡哪张,自个儿分一下。桌子就共用哈,灯还要大队再给你们分几个煤油灯,晚上开会、写东西用。”
“谢谢婶子。”一个戴着红头巾的上海女孩甜甜地说,她就是刚才点名时听到的刘红,口音软糯。
“都是一家人,不用客气。”周婶摆摆手,从腰间抽出一把钥匙,“这屋前门的锁,钥匙给你们留一把,晚上睡觉要记得插好。还有,你们要记住——来这儿是锻炼,不是来享福的。水要自己挑,饭要自己烧,卫生轮流打扫。生产队有活,大队会派人喊你们。”
她叮嘱完,又问了一句:“谁是这几个人里的负责人?有没有人当过团支书、班长啥的?”
刘红眼睛一转,推推身边的易雪梅:“她,易雪梅,在学校当过班长。”
“我……”易雪梅一愣,脸微红。
“那正好,你就暂时当你们女宿舍的‘小负责人’。”周婶也不管她愿不愿意,干脆利落地拍板,“以后大队有啥话,就先跟你说。你再转告她们。”
易雪梅只好点头:“好。”
周婶走后,屋里只剩几个女孩和一屋子新鲜的陌生气味:从城市带来的肥皂香、水粉味、纸张味,和屋里潮湿的土腥味、稻草味混杂在一起,让人一时有点恍惚。
“终于到地方了。”刘红一屁股坐在最靠窗的那张床上,一边扯掉头上的红头巾,一边大口喘气,“一路颠簸,骨头都快散架了。”
“你还好,我从火车上下来又转汽车,晕得想吐。”另一个戴着粗框眼镜的北京女孩揉揉太阳穴。
“你们选床吧。”易雪梅把自己的被卷放在靠近门那张床边——她下意识选了离门最近的位置,既便于进出,也方便夜里有事时听见动静。
“那我睡这张。”刘红毫不客气地占了靠窗那张,“我喜欢靠窗,上海人嘛,惯看风景。”
“我中间。”北京女孩笑笑,把自己的箱子拖到中间那张床旁边。
忙完这些,各自开始拆被卷、整理行李。易雪梅双膝跪在床边,把父母替她缝好的被面摊开,用手一点点抚平皱折。被面是白底蓝花的粗布,花纹简单,是母亲专门在供销社排队换回来的布票做的。她手指划过那些针脚,几乎能看见母亲在昏黄油灯下弯腰纳针的样子。
“你这个被面真好看。”刘红凑过来,伸手摸了一下,“*做的吧?”
“嗯。”易雪梅轻声,“她说,女儿一个人到外地,一定要带件像样的被子。”
刘红“啧”了一声,又看见她的牛皮小包,眼睛一亮:“哎呦,这包倒真是城里货,我在上海见过这种,蛮贵的咧。”
“是我爸以前在单位发的。”易雪梅有点不好意思,“他说我用不上新的,就把他自己的给了我。”
说到父亲,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——父亲身体一直不算太好,去年冬天还因支气管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。这次“上山下乡”的决定,对一家人来说,都是一场紧绷着神经的选择。
“那你肯定是干部子女喽?”刘红随口问。
“只是普通职员。”易雪梅摇头,“在长沙铁路局当会计。”
“铁路局,那也不错啦。”刘红把自己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,掏出一只小铁盒,“来,我请你们吃糖,是我妈用粮票在商店里买的水果糖。”
她撕开一张蜡纸,分给每人一颗。易雪梅把那颗糖捧在掌心,透过薄薄的包装纸,能看见里头淡黄色的糖块。她把糖塞进嘴里,一股甜腻却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开——是家里的味道,是城市的味道。
舍不得咽下去,她含着糖,拿出一个小布袋,把里面的东西小心地一件件摆在床头板上:一只铝饭盒、一只白瓷搪瓷缸(侧面印着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”八个红字)、一对铁筷、一只折叠小镜子,还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笔记本。
“你带书了吗?”北京女孩看她翻出来几本线装的薄本子,好奇地问。
“带了几本语文课本,还有两本小说。”易雪梅说,“我妈说,到了这儿不一定有书看,能带一点算一点。”
“我带了鲁迅和高尔基。”北京女孩推了推眼镜,一脸认真,“到农村,还要继续革命。”
几人笑成一团,屋里的紧张气氛一下子淡了许多。
中午时分,太阳正晒在房梁上,屋里热得人直冒汗。大队给每个新来的知青发了一张粮票、几斤粗粮和一小袋菜籽油,当作“安置”。午饭由大队食堂统一做——一大锅玉米糊、一盆咸菜。知青们端着各自的搪瓷碗,排队去领。
李勇旗中午没去后山,专门留在大队帮着忙。食堂里,他跟着几个老大嫂一起把刚打来的泉水倒进大铁锅,添柴、烧火、搅糊糊。等大伙儿都拿上碗打饭,他才在一旁拿了一小碗,蹲在门口,背靠着墙,慢慢吃。
他一抬眼,就看见易雪梅在队伍里端着碗往前挪,背挺得很直。轮到她时,食堂的伙夫舀了一大勺玉米糊倒进她的碗里,又夹了两截咸萝卜条,算是“照顾一下新来的”。
她端着碗出来,不大习惯地四处张望,想找个能落脚的地方。
“那边树底下,凉快点。”李勇旗指了指食堂旁边的一棵桂花树,语气很自然。
“好。”她点点头,走到树下,紧挨着树干坐下,把碗放在膝头,小心地吹了一口。
玉米糊有点糊底,带着一股焦味和生涩的粗粮味。她吃不惯,但下意识想到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句“到了农村,不能挑食”,还是一口一口咽下去。
“你早上下车时,那一下吓坏了没?”李勇旗端着碗,走到树另一边,也在不远处蹲下来,半是开玩笑半是关心地问。
她想起刚才那一摔,脸又有点发烫:“是我自己不小心。”
“这路,城里人第一次来都不惯。”他笑了一下,“以后多看着脚下走。我们这儿晴天路扬灰,雨天路满泥,走路都得瞅着碗口大的坑。”
“你经常走这条路?”她顺口问。
“从小走到大。”他说着,一勺玉米糊慢慢送到嘴里,“以前家在县城,每年一到年关前后,跟着我爹来一趟,再后来就一直在这儿了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——“那你还想回城吗?”这个问题在她来说,太敏感也太沉重。
“我什么?”他倒不以为意,转头看她。
“没什么。”她低头喝了一大口水,想用凉水压下喉咙里的涩。
下午,大队安排了一场简短的“欢迎知识青年大会”。地点就在大队部前的晒谷场。村里人都被喊来坐在地上或站在边缘,男人戴着草帽,女人挽着袖子,一些孩子光着脚,拿一根稻草在地上画来画去。
晒谷场前头搭了一个临时的木台,上面铺了一块红布。红布略微有些褪色,上面印着隐隐约约的“农业学大寨”旧字样。胡书记站在台上,手里拿着稿子,喉咙清了几下。
“今天,公社分配了一批来自长沙、上海、北京等地的知识青年同志到我们稻香大队来。”他用乡音浓重却努力往普通话靠拢的调子念,“他们是响应毛主席号召,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。我们要热烈欢迎他们!要跟他们一起搞好生产,搞好革命,搞好……搞好团结。”
台下鼓掌声此起彼伏,有人拍得用力,有人只是象征性地抬了几下手。知青们坐在前排,被太阳晒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。
“你们当中有的来自工人家庭,有的来自机关干部家庭,有的来自革命军人家庭。”胡书记接着说,“不管从哪里来,到了我们稻香大队,都是我们的人。我们贫下中农要把你们当自家娃来看待,你们也要把自己当成我们的一份子,扎根农村,干一辈子革命事业。”
这句“干一辈子”的话,像一块大石头一样丢进了很多知青的心里。有人表情坚定地点头,有人下意识皱了皱眉,有人嘴角抽了一下,有人则像没听见似的,眼神飘到远处的山峦去。
“现在请几位知青同志说说话。”胡书记放下稿子,朝一旁站着的公社干部看了一眼。干部点了几个名字,大多是原单位里曾经当过团干部的知青,他们上台说了一些“坚决响应号召”、“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”的话,台下又响起几阵掌声。
轮到易雪梅时,她心里一紧——幸好,这一轮没有叫她的名字,她暂时躲过了上台讲话的局面。但她知道,这只是开始,未来会有无数场大大小小的会议和发言,等待着她这个“有文化”的人。
大会散了,太阳也往西边偏了一些,晒谷场上的影子拉长。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散开,回自家地里和灶屋忙碌。知青们回到自己的宿舍,有人瘫倒在床上,有人拿出从城里带来的本子开始写日记,记录这个“历史性的一天”。
夜幕慢慢降临。村里的喇叭又响了,反复播放着那几首熟悉的革命歌曲: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、《东方红》、《我们走在大路上》。屋外蛙声阵阵,灶屋的烟从每户人家的屋顶升起,在暮色中缭绕。
知青点的女宿舍里,煤油灯点上了,灯芯有点长,火苗冒出一股黑烟,熏得屋里一股呛人的味道。刘红一边挥扇子,一边笑着说:“以后我们就是‘集体生活’咯。”
易雪梅坐在床边,拿出那个黑色的小笔记本,在第一页工工整整写上:“1969年7月18日,晴。到达稻香大队。”然后停笔,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很久。
她知道,从这一天起,她的生活被粗暴地从原来的轨道上拽了下来,扔进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河流。她不知道这条河会流向何处,只知道自己已经站在岸边,退无可退。
屋外某个角落里,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叫了一声,又很快隐没在黑暗里。远处传来拖拉机“突突突”的回村声,它发出的光像是一只孤零零的黄眼睛,在黑暗中一点点靠近,又远去。
而在距离知青点不远的那间小土屋里,李勇旗躺在土炕上,双手枕在脑后,盯着屋顶黑乎乎的梁木。他能听见隔壁屋里母亲轻轻打呼的声音,能听见院子里风吹竹叶沙沙的响声,也隐约能听见不远处知青点传来的一点笑声和木板床的轻微晃动。
他忽然想到那个名字:“易雪梅”。嘴里很轻很轻地念了一遍,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。然后他笑了一下,翻身侧躺,慢慢闭上眼睛。
第三节 初见与初印象
第二天,1969年7月19日,农历六月初六。
天刚蒙蒙亮,村东头的老公鸡就扯开嗓子叫起来,一声长,一声短,像是在催人起床。院子里的猪圈里,一头大肥猪哼哧哼哧翻了个身,滚得猪圈里满是泥巴。远远近近的屋里也陆续传出咳嗽声、盆碰瓷碗的叮当声。
知青点的女宿舍里,刘红第一个醒来,一骨碌从床上坐起,迷迷糊糊看了看窗外的天色,又看了一眼被子旁边的手表——上海产的“红旗牌”,小时候做梦都想要一块那样的表,现在总算戴上了。
“六点不到。”她咕哝一声,倒头又想躺回去。
“周婶昨天说,队里出工铃五点半就要响。”北京女孩翻个身,“我们是不是也得去?”
“头一天嘛,大队肯定安排我们‘参观学习’。”刘红嘟囔,“不用那么赶。”
易雪梅其实早就醒了。她昨晚睡得不算安稳,一来是枕头换了地方,耳边有各种不同于城市的声响——青蛙、虫子、远处的狗叫;二来是心里还惦记着今天可能要去田里,既好奇又紧张。
听见刘红和北京女孩说话,她从床上坐起来,摸黑穿上衣服。脚刚踩到地上,脚心一阵凉——土砖地吸了一夜的湿气,透着股冰凉。
她摸出自己的铁皮脸盆,端着到院里井边去洗脸。
院子里已经有人了。隔壁男知青宿舍那边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,有人笑,有人打呵欠。井台边,一个戴军帽的高个子男知青正在打水。看见她出来,他急忙把木桶拉上来,让出井台一点位置:“你先打吧。”
“不、不用了,你先来。”她连忙摆手。
“我已经打好一桶了。”他指指脚边那桶水,“再打的是给我们那屋的,没事。”
她这才走上前去,双手抓住井绳往上拉——没想到一桶水比她想象的要沉得多。她使劲一拽,绳子在井壁上发出摩擦的“吱呀”声,桶往上挪了一点,随即又因为她力道不均匀晃来晃去。
那高个男知青见状,赶紧伸手扶了一把绳子,笑道:“慢点,别急,先让桶靠着井壁。”
“谢谢。”她脸又红了——似乎这一天来,她的“谢谢”就没停过。
把水倒进盆里,她凑过去用手捧了几把冰凉的井水,往脸上一拍,一下子清醒了不少。水溅出来,在地上砸出一圈圈小泥点。
这时,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:“易雪梅。”
她抬头,看见是李勇旗,肩上扛着一把锄头,腋下夹着一个用竹篾编的水桶。他站在门槛外,没有贸然走进知青点的院子里,显得有些拘谨。
“胡书记说,今天让你们第三队几个知青先到田里看一看,熟悉一下。”他隔着门槛说,“叫我来喊你。”
“现在就去吗?”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天色——天色刚刚亮,却已经能感觉到空气里的热度。
“趁太阳还没出来多高。”他点点头,又补了一句,“吃过早饭的就跟我走,没吃的就快点吃。路不算近。”
“我去叫刘红她们。”她把脸上的水随便抹了抹,匆忙回屋。
几分钟后,她们三个女知青草草吃了几口昨晚剩下的玉米饼,又用凉水泡一点糊糊灌下去。刘红嘴里还叼着半块饼,一边走一边嚼,一边抱怨:“才来就下田,公社一点‘过渡’都不肯给。”
“我们来的目的就是这个。”北京女孩笑,“早一天去,总比晚一天好。”
到院门口时,李勇旗已经等在那里。旁边还站着一个瘦小的老头,皮肤黝黑,脸上全是深刻的皱纹,戴着一顶破草帽,胳膊上绑了条红袖带,上面写着“第三生产队队长”。
“这是你们以后所在的生产队队长,张大爷。”李勇旗介绍,“大家叫他‘老张’。”
“哎哟,都是城里来的娃啊。”老张笑得嘴里露出几颗黄牙,语气亲热,“跟着我,慢慢来,不会干也不要紧,学几天就会了。”
几人打了招呼,一行人从知青点出发,穿过大队部前的晒谷场,绕过几块已经插秧完毕的水田,往村后那片地走去。
太阳逐渐往上爬,照在水田的水面上,反射出金灿灿的亮点。田埂上长着细碎的野草,偶尔几只青蛙被脚步惊到,“扑通”一声跳进水里,激起一圈圈水波。
“这片是稻田,那边坡地种的是红薯和花生。”老张走在前头,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,“你们以后要杂活都干一点,没谁专门做轻松的活的。”
刘红踩着田埂走,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鞋:“哎哟,我这鞋要是踩到泥里,回头要洗死人的。”
“城里来的,讲究多。”老张笑骂一声,却并不凶。
走到一块水田边,老张停下脚步:“今天就不下田插秧,先让你们学学怎么锄草。”
“锄草?”北京女孩认真地点头。
“不一样的锄草。”李勇旗把肩上的锄头卸下来,插在田边,“这一片是旱地,草比水田草更扎根。你们手上没茧,小心起泡。”
老张从旁边地头扯来几把旧锄头,递给几个女生。锄头柄粗糙、发毛,握在手里有点扎掌心。
“这样握。”李勇旗示范了一下,左手握在锄柄中部,右手握在靠近尾端的位置,两脚和肩膀宽,微微弯腰,“往前一点点刨,别太深,深了伤根。”
他话音刚落,刘红已经迫不及待照着样子刨了一锄。结果因为用力过猛,锄头直接插进了土里,拖出一大块泥巴,差点把自己也带得往前趔趄。
“慢点。”易雪梅忍俊不禁。
“你行你来。”刘红把锄头一转,递给她。
易雪梅接过,照着李勇旗的示范试着刨了一下。第一次角度不对,锄头只是划破了土皮,并没有把草根翻出来。第二次,她稍微用力,锄头落地的声音清脆了一点,小半撮草连着泥一起翻上来,露出一片细小的白色根须。
“不错。”老张在旁边看着,点点头,“再多练几下就顺手了。”
太阳越升越高,光线变得刺眼。汗水从额头流下来,顺着脸颊滑进脖子里。刘红一边锄草,一边忍不住嘟囔:“这才干多久啊,我腰就快断了。”
“你才锄了几行。”李勇旗笑道,“我们一天要从地头锄到地尾。”
“你从几岁开始干这些活?”北京女孩好奇。
“从十二三岁开始吧。”他回忆了一下,“那时候家里缺劳力,我长得快,扛得动锄头,就被队里算作半个劳力了。”
“十二岁?”刘红忍不住咋舌,“我十二岁还在学校操场上跳橡皮筋。”
“橡皮筋……”老张听不懂,挠挠头笑,“你们城里人的玩意儿多。”
大约锄了一个多小时,老张看她们一个个胳膊酸得抬不起来,终于挥挥手:“好了,头一天,尝个味道就行。以后可没有这么轻松。”
“今天先回去吃午饭,下午到晒谷场帮忙。”李勇旗补充,“大队说要给你们开个‘生产生活情况介绍会’。”
“又是开会。”刘红歪着嘴,“城里也喜欢开会,怎么到这儿,还是开会。”
“革命不就是开会嘛。”北京女孩自嘲地笑笑。
回知青点的路上,太阳已经晒得路面发烫。易雪梅手上的虎口处有一小块皮被磨破,疼得有点辣,她下意识想伸手吹吹,又怕别人看见笑话,只能握紧锄柄,让手心的汗把那点痛暂时掩住。
沿途他们经过一块菜地,里面种着一垄垄的青菜和辣椒。几个村里的女人正在菜地里摘菜,见到新来的知青从旁边走过,忍不住抬头打量。有人悄悄对身边人说:“你看,那几个就是公社送来的知青。”有人接话:“穿得干净的咧,看手也是细皮嫩肉的。”
“以后一起干活,就看他们能不能吃这口苦了。”另一个女人边说边把一篮子菜拨到一边。
回到知青点,刚进院门,就看见大队的广播员小吴拿着一只破喇叭,站在院中央喊:“知青同志们,下午三点,全部到大队部参加‘生产、生活、纪律’会议,无故不得缺席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刘红有气无力地挥手。
午饭后,知青们躺在床上或坐在门槛边歇凉。易雪梅躺在床上,仰面望着屋顶。屋顶的木梁上挂着一串干玉米,旁边还有几条风干的辣椒。泥土和稻草的味道混在一起,有种说不出的厚重感。
她想起上午锄草时,手里那把锄头的重量,想起泥土翻起来时那种湿热的触感。和她在长沙家里阳台上的那四盆花土完全不同——那是用细沙和少量肥土按比例调配出来的干净黑土,用来种些观赏花。这里的土,会黏在脚上,黏在衣服上,一不小心就沾满一身。
她翻了个身,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,摊在眼前看。手背上多了几道浅浅的红印,是锄柄磨出来的。她忽然想到,这只手原本拿惯的是钢笔、课本,现在要习惯锄头、扁担。她不知道这需要多久,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真的“习惯”,只是知道,这种改变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几乎不由自主。
下午三点,晒谷场又一次坐满了人。不同的是,这一次,台上除了胡书记,还有几位生产队长、妇女主任和公社的干部。台下的知青们被安排坐在前两排,再往后则是各家各户派来的代表——主要是青年劳力。
会议内容大多是讲规矩:几点出工、几点收工,旱田谁负责、水田谁负责,知青的工分怎么记,伙食费如何从工分里扣,夜里不准随便在村里乱窜,男知青不能随便进女知青宿舍,反之亦然,晚上十点后要熄灯睡觉。
“你们虽然是知识青年,但是在这里,身份就跟咱们贫下中农一样。”公社干部语气严肃,“不要摆城里架子,也不要以为自己多有本事。要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。”
坐在前排的易雪梅,时不时拿出小本子记下几个关键词。她习惯性地这么做——在学校听课如此,开学生会也如此。旁边的刘红靠过去,小声说:“你还当这是在开政治课啊?”
“习惯了。”易雪梅低声回。
不远处,李勇旗站在青年劳力队里,双手插在裤兜里,一边听一边看。他注意到那个蓝衣女孩认真记笔记的样子,笔尖在纸上细细移动,眉头偶尔皱一下,像是在把每一句话都往心里记。
会开到一半时,忽然刮起一阵风,把晒谷场一角一堆还没完全晒干的谷子吹得沙沙作响。一些谷壳被吹起,在空中打了几个转,又落在台下人的肩膀上。
“风大了,下午四点后别再往外晾谷。”老张低声跟身边人说。
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等结束时,太阳已经往西斜,光线不再那么炽烈。知青们三三两两散开,有人直接回宿舍,有人留在大队部看黑板报——易雪梅已经被胡书记“抓壮丁”,请她帮忙设计新的黑板报版面。
“你在学校写过黑板报吗?”胡书记问。
“写过。”她点头。
“那就好,你帮我们想想,要写啥内容、画点啥。”胡书记乐呵呵地把粉笔递给她,“我这手,画个正方形都画不正。”
她接过粉笔,走到那堵粗糙的水泥墙前。墙面凹凸不平,有的地方甚至有之前刷上去的标语残留痕迹,被白灰盖了一遍,还是隐约能看出几个红色的大字轮廓。
她先用粉笔轻轻勾勒出一个大致的框架——左边画一块田地、几株稻穗,右边画几个正在劳动的人影,中间留出一块写字的地方。她的线条一开始有些僵硬,毕竟墙和黑板不一样,但画着画着就顺了,粉笔在墙上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“你画得不错啊。”李勇旗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一旁,看着她的手。
“以前跟美术老师学过一点。”她头也不抬,“只是墙有点糙,不好画。”
“我们这儿连黑板都不多。”他笑,“土小学都是用木板刷黑油当黑板。”
她停了一下,扭头看他:“你以前在县城上学的时候,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当老师?”
“当老师?”他愣了一下,“那时候只想有书读就不错了,哪敢想那么远。”
她笑了笑,没有再说话,在墙上写下几个大字:“欢迎知识青年到稻香大队来”。
这几个字写得端正有力,有点学生时代写大字报的味道,但比很多人写的“报纸体”要匀称许多。胡书记在一旁看着,赞不绝口:“写得好,写得好。比我们请公社宣传队的人写得都好看。”
“我是替大家写的。”她谦虚。
黑板报写完时,天边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红,村里的鸡开始往鸡窝里挤,孩子们的叫喊声也渐渐归于一圈院子里。知青点的院门口,挂起了一盏小小的马灯,灯光忽明忽暗,像不太稳当的星星。
晚饭还是玉米糊和咸菜,只是这一次,许多知青已经不再像第一天那样新奇,而是带着一点疲惫一口口扒拉下去。吃完,大家围在宿舍门前,一人一把小板凳,席地而坐,听周婶讲村规民约、左邻右舍关系,有人问晚上洗澡在哪里,有人问能不能自己去山上采柴。
“我们这儿山上不准你们自己往深里去。”周婶强调,“前两年有个外村的小伙子乱跑,摔到山沟里,抬回来人就没了。”
“那我们洗澡……”刘红嘟囔。
“后面那条小溪,你们女孩子要几个人一起去,别单独去,也别去太晚。”周婶交代完,又笑,“你们城里来的,啥都新鲜。等过了半个月,就习惯了。”
夜越来越深,星星一颗两颗地爬上天。知青点的宿舍里,煤油灯一盏盏熄灭,只剩下远处村口的广播喇叭又开始放起一遍《东方红》,音质沙哑,却仍不失一种庄重。
躺在床上,易雪梅听着外面的歌声,心里一阵恍惚。她想起自己从长沙出发那天的情景:火车站里人头攒动,母亲攥着她的手,硬把那只牛皮包塞给她,父亲站在一旁,嘴上说着“到了那边要听组织安排”,眼眶却泛红。
“到了那边,给家里写信。”母亲当时说,“不管好不好,写信就好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她说。
现在,她躺在这个陌生的村庄的土房里,耳边是虫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吠,头顶上是看不见的梁木和挂着的干玉米。她伸手摸了摸枕边那只小小的布包,里面有一张全家福照片,还有一支从家里带来的钢笔。
而在几百米外的另一间土屋里,李勇旗也躺在炕上,没有立刻睡着。他心里琢磨着明天地里的活儿,也琢磨着那几个知青,特别是那个叫“易雪梅”的女孩,会不会吃得消这样的日子。
“知青……”他在心里默念这个近来常从广播里听到的新词,“城里人到农村来,是好事还是……”话没说完,他自己也说不清。他只知道,生活的路不会因为多了这十几二十个人,就变得容易,但也许会多出一些复杂的颜色。
窗外的夜风吹过竹林,竹叶彼此摩擦,发出细碎的声音。时代的风也在吹,吹向更远的地方。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,只有眼下这片土地,这片麦浪,这些在泥土里挣扎和生长的人,是真实的。
而在这个1969年盛夏的夜晚,一个来自城市的女孩和一个在土里长大的庄稼汉,第一次在同一片星空下,做着各自的梦。他们还不知道,从这一天起,他们的命运已经被悄悄拴在了一起。芷兰轩·早茶·粤菜(汇一城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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